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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独轮车

山西省静乐县老干部局城区支部委员 张天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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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家有一辆独轮车。

  这辆独轮车是我爷爷留给我爹的,初看上去跟别的独轮车没有什么两样,若细细观察,就会发现它的不同之处,就是那两根胳膊粗的推把。这两根推把是用东北榆做成的,工艺非常精巧,可以用精雕细刻来概括。它的最大好处就是木质坚硬且光滑,既坚久又不易变形,使用年限较长。爹说他开始用这辆独轮车的时候推把上就有了手指磨出的几处凹痕,他又用了几十年,除了几处凹痕加深了几分外,独轮车的身骨几乎没有多少改变。

  有人说,这辆独轮车是我爷爷的传家贵宝,此说一点也不假。爷爷家境贫寒,养不起大骡大马,爹对我说,你爷爷是出了名的好受苦人,常年经营着几十垧土地。秋收时,成捆的庄稼,难走的山路,都是人背肩扛,比较好走的一些平川土路,都是用独轮车推。所以独轮车就成了爷爷含在嘴里怕化了、捧在手上怕摔了的掌上珠。闲得无事的时候,经常修修补补,看看这里,摸摸那里,笑嘻嘻地对我爹说,这真是一匹不吃草料的好骡子呀。听爹说,这个独轮车好不好推,全在于两个胳膊的用力均匀,若用力不稳,失去平衡,立马就会翻车。有次我爹背着爷爷去学推车,结果连两步都未走成就翻了车,砸坏了一根木条,被爷爷打了一个耳光子,结果,我爹还没有往心上放,爷爷却气得一连几天都没有吃饭,深陷的眼窝如同干涸的河床,竟没有淌出一滴泪来。事后,抚摸着我爹那张被打的脸说,独轮车是咱家的命根子,你要珍惜爱护呵。

  一日,我爷爷推上独轮车送完最后一车麦捆,从场里返回家里时,已日落西山,刚进家门,连独轮车的套绳都未卸下,便头重脚轻栽在地上,不想当下就得了个不能说话的脑溢血急症。爷爷临终前用手势向我爹遗交了家业,当然其中也包括这个为我们家立下功业的独轮车。

  我爹接过这付重担时,才刚刚进入十六岁的门槛。

  爹是个做生意的好手。当他接过爷爷这份家业时,他没有像爷爷那样汗珠摔八掰地把精力都用在侍弄庄稼上,而是把绝大部份精力都用在倒腾生意上。我们老家那一带盛产中药材,满山遍野都是取之不尽的珍贵药材。我爹起早搭黑,背着竹篓,每天天不亮就上山采药,一大篓一大篓的中药材,全部晒干,装包,然后捆在独轮车上,“吱吱扭扭”到城里去换点现钱。每天斜阳薄幕时分,我就在村口等候我爹,听到那“吱扭”的声音时,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。看着我爹推着独轮车的那个神气样,真像个远征得胜归来的将军走进了凯旋门。那时刻,我简直嫉妒得要死。我们村到县城的那条黄土小路,不知洒下了我爹多少汗水,也不知留下了独轮车的多少辙印。也正是在这条路上,爹推出去的是药材,推回来的是我们一家过日子的希望。在我看来,爹的这辆独轮车就成了神话小说里威力无比的法宝。就这样,没有几年光景,靠着这轮独轮车重整家业,又起房又置地的,慢慢地我们家的日子也就好了起来。

  小时候,我很喜欢爹的这辆独轮车。一有空闲,便在院中“吱扭”溜达起来,我爹和我爷不一样,每当我在院中绕圈的时候,爹就眯缝着双眼,若有所思地尽情观看,还不时安顿两臂用力要均匀的技巧。空车的时候,我还能驾驭它,装上东西的时候,就显得力不从心了。有一次和爹去五龙坡拉糜子捆,走在平地的时候,我缠着我爹要自己推,爹起先说啥也不让,但架不住我的软磨硬缠,最后还是把独轮车让给了我。刚走一袋烟的功夫,过一个跌断渠时,连人带车一个落汤鸡,我爹相反一点也没有责备的意思,反而鼓励我说,小小年纪,能走这么长的一段路就很不错哩。接着就问我,你知道这车上载着有多少斤,我摇摇头,爹伸出一个巴掌说,少说也在五百斤左右。唉哟,我的妈呀,我吐了一下舌头,五百斤,那要人背,还不给压的趴下了嘛。

  过了好些时日,我爹不知为什么突然横生出想继续外走的意思。整天唠叨着“人挪活、树挪死”的道理。当时,我们全家也架不住我爹那犟性子,反正胳膊扭不过大腿,只好由着他。离家那天,爹到爷爷坟前烧了纸,上了香火,把地和房都变卖了钱,以作盘缠,并带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,一绳子都捆在了独轮车上,就上了路。离家出走时的这幕太难忘了,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。当时我那幼小的心灵虽然不大懂得我爹出走的原因,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,我爹的这一举措确实在我们家的族史上可以大书一笔,正是因为这一走,我们家才走出了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大山,来到了一个日渐兴起的小城市,我爹也成了一名加工磨面的新工人,我们家正式进入了城市人口的行列。

  我爹有了工资后,我们家就算正式告别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,独轮车也就成了闲置无用的东西,搁在院里吧,雨淋日晒的,搁在家里吧,又不是个小物件。当时,我主张把它卖掉,爹断然摇摇头,说啥也不让卖。有一次剩我爹外出,由我和我母亲做主,把独轮车卖给了南山背后的一个农民,爹回来知道后,一言未发,好几天关起门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屋子里烟笼雾罩,看去就像着了火。眼见着爹的身体一天天冰消雪融消瘦下去,我着急万分,和母亲商议后,便心焦火燎得找到买独轮车的,又把它赎回。当我把它从坑坑洼洼的山村土路“吱扭吱扭”推回自家院子时,我爹像个三岁小孩一样霍地扑到车身上,看了又看,摸了又摸,真像抚摸着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。太阳大甩西后,晚上还破例喝下两盅烈性的“北京二锅头”酒,尔后,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,你爷爷的传家宝,咱啥时候都不能丢呵。当时,我对爹说,咱们家都成了商品粮了,要独轮车还有啥用。爹说,话不能这样说,人活不满百,要担千岁的忧啊。当时,我对我爹的“千岁忧”的含义还没有弄懂。

  不想,后来果然有些事情竟然被我爹言中了。六〇年赶上大饥荒,全家几口人眼睁睁饿肚子。爹一个人的工资又少得可怜,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,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狼吞虎咽能吃得很哩。无奈,爹只好到西山去刨荒地。这下子,独轮车又有了用武之地,来来回回的,运输方面真是亏了它。令人欣喜的是收秋时节,车上载满了我爹一年的收成:拳头大的山药蛋,金灿灿的谷子,狼尾巴似的玉米棒子。无非是那么二三年,也就硬着头皮挺过来了。过后,爹眉飞色舞地直夸他的独轮车,说你看怎么样,我说有用处嘛。我当时不服气也不行了,因为事情在哪儿明摆着,光靠我爹一个人的工资,我们全家也就熬不过这二三年。

  长大后,我参加了工作,离开了朝夕相伴的爹,平时抽空回家一次,也是杨柳岸上的勿勿过客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独轮车在我的心中也就几乎被彻底遗忘了。某年清明节的一天,爹病重,当我闻讯后火速赶到爹的身边时,爹的生命已经近乎垂危,得了个不能言语的脑溢血急症,从得病到去世,整整五天的时间,不吃不喝,一直昏迷不醒,靠输液维持着生命,第五天后便溘然长逝。整理爹的遗物时,我们发现爷爷留给他的那辆独轮车被我爹的旧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,存放在杂房里。

  如今,我的儿女都已长大,可是爹留给我的这辆独轮车,我却不敢有丝毫的轻视,虽然自从我成家立业后,生活中它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用处,但每每目睹,就使我感概万千:我们一定要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。
发布人:12371网友bzwoaz 发布时间:2019-8-15 10:00 收藏 阅读人次:31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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