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乡的词汇里,柴火指的是煮饭烧水用的燃料。
对柴火最初的记忆,与父亲的形象有关。在那画面上,父亲总是在一架柴垛子旁忙碌,柴垛子好高好整齐,如同一面艺术的拼墙。
童年的时候,柴火一般是被称作毛毛的落叶败草,最好的是树桩树根。家里一日三餐用得着,找柴火便是大人们休息时候的主要家务活。父亲最爱上山。家里人虽多,却没有人能够帮得上他的忙。不过,我家的柴垛子仍然码放得最多最整齐,高高的,抵着门外街沿下的屋檐。柴垛子上全是粗细均匀的木块,父亲总是将那些土里刨出来的树桩树根筛选过,再一绺一绺劈成块状,横竖放齐,以便风干,嚓嚓作响的木柴撕裂声中,总看得见他脸上有几丝笑意。
兴许上山拾柴火是件有趣的事情?经过一次次的纠缠,父亲终于让我跟着进了山。
一道又一道的山梁,离家十几里地了,才看得见些落叶败草。那些离家近的地方,山坡干净得像一面镜子,毕竟厂里上万人每天的生火做饭多半都靠着这些宝贝呢。拾柴火很有讲究,手里拿着特制的竹耙——像猪八戒手里那种,顺着山势往后梳,手上脚上都得小心,以免遗漏,或者踩上个坑坑洼洼的摔个人仰马翻。十三号院的老魏就是这样跌伤尾椎,终生残了。小小心心地把几座山梳下来,积成一背,天色也差不多了,啃完早上出门带着的红苕粑,便该回家了。
落叶多半还可以指望得住,树桩树根就全靠巧遇了。在那些沟沟坎坎的地方,偷树的贼夜里来过了,树身是肯定不见了,只有树桩留着。发现树桩,如果不用乱草遮住,就要马上回家拿来挖锄斧子,尽早取走。硬硬的棒子柴熬火。我不止一次坐在树桩边,等父亲回来,每当看见他呼哧呼哧地赶来,往往眼里的水便再不争气,漫出来。
“哭啥?只要有柴有米,还有啥好哭的?”父亲就骂人。
柴拾多了也不容易,就算不遇上林场的人为难,瘦小的父亲驮着比他个子还高还重的柴背往家走,一步一步走得艰难,手上脚上的血管鼓起像一根根挣扎的蚯蚓。我疲软软地在他身后磨着鞋底。歇脚的时候,父亲就会讲早些年常跑到我们大院来的狐狸的尾巴,或者干脆就讲过年了,用木块煮腊肉的快和香,啧~啧~很快精神就又回来了。
上山的次数一多,就又发现一个秘密。父亲总是在离家最近的那个山口歇最后一次脚,靠着柴背,他常看着家属院的那些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出神,用劲抽一口叶子烟,然后说,柴米柴米,只要有柴有米,还怕啥子呢?
这落叶败草真有那么神奇?我不相信。要说火力强而持久,还得数煤。家里也有煤,堆在床下,不过一年半载也难用上一回,直到大家都用蜂窝煤做柴火了,才最后烧完。
蜂窝煤是改革开放带来的柴火。先是山上的小煤窑多了起来,好像当初建厂的理论依据终于得到了实物佐证,接着专供做柴火的蜂窝煤厂也建了起来。父亲却好长一段时间不习惯用煤,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煤一分钱,自从改革开放以后,林场附近的山上栽满引进的改良松,拾柴火容易,再说,这样烧煤,地下的煤能用多久?煤是厂里生产才该用的。
蜂窝煤确实如父亲所料,没用多久。因为从普遍用煤开始,厂区像吹泡泡一样扩展开来,工人新村的高楼一幢接一幢立起,推平大院,搬进高楼,天然气成了家里的柴火,这会不会是最好的柴火?我不敢断定,不过方便倒是真的,要用火了,伸手拧开开关,灶台上就有湛蓝色的火焰呼呼作响,烧得穿锅底,用完了,手一扭便灭了,无需换火提灰,也不用顾忌灶里死灰复燃。
再后来,电又成了家里的柴火,电饭锅、微波炉、光波炉,连煮饭时间都可以预定了,看不见火焰,也没有烟气,除了炒菜,就连天然气也用得少了。不过,不担心柴火了,父亲在家的时候还是少,逛山、坐茶馆、打川牌,样样都忙,反正要用火,那天然气也赶得出工来。曾经光溜溜的大山,满是苍翠,沟沟岔岔的山间小溪石板河,正在打造国家穹隆地质公园,这绿水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花果山。至于柴米柴米那话,再也听不见父亲提了。
也是,那简单的柴火还值得一提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