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货年味

　　山是一座城，城是一座山。陕南紫阳属典型的山城，县城依山而建，路陡峭。乡里人进城置办年货，不是爬坡就是下坎，为便于搬运，背篓就成了必备的家什。也缘此衍生出了“背篓”，这个近义于重庆“棒棒军”的职业。

　　从腊月初八起，山城年味一天天渐浓。县城主街道两旁的行道树，一溜儿齐齐整整穿上彩灯，路灯也一律挂上红灯笼。和年节一起兴奋起来的，还有靠卖气力为生的“背篓”们。

　　露出几处棉絮的旧棉袄，灰扑扑的连耳棉帽，踩满泥巴的解放鞋，几乎成了他们冬季里的“制服”。背篓便是他们的唯一标识。他们通常聚集在西关市场口，或蹲或坐或半倚着墙，巴巴地望着生意上门。他们的劳动属于从街道到家居的短途运输，具有临时性和不确定性，有活干的时候就干活，没活干的时候就抽烟聊天，倒也显得悠然自得。但他们的目光始终关注着那些行色匆匆的添置年货的人们。寒冬腊月，历来都是他们生意的旺季。若朝着人群高喊一声“背篓儿！”马上就会得到一声响亮的应答——“哎！”

　　接了生意，商量好价钱，“背篓”便跟在主雇后面置办年货了。松树皮般的手帮着在摊子上挑挑拣拣，再一样样规整进背篓，直到越码越高，几乎冒出了背篓边沿。估摸着差不多了，“背篓”找个地方坐下，吧嗒几口旱烟，不等主雇催促，一声“起”，他们伸长脖子，佝偻的身体跟着吐出的白气渐渐趋直，便是往回背了。

　　街边上的人家，到腊月二十往后，逛年货更是每天必须的功课。尤其到了腊月二十四，从东头的紫阳中学门口到西头的西关菜市场，县城最繁华的这一段主街道上，车辆全部禁行，车道两边呈一字排开的，是琳琅满目的年货摊子：喜庆的春联，大红的灯笼，花花绿绿的糖食果饼，装满箩筐的金钱橘，码成小山的烟酒花炮，刚从田里挖出来的莲藕以及活鲜鲜的鸡鸭鱼，让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了更多选择。

　　年货是不愁卖的。摊主紧裹棉袄，缩着脖子，守着一只小煤炉或是旧搪瓷盆改造的火盆，也不用吆喝，生意便一波接一波的来了。有人问价，摊主便麻利起身，回价还价，高声招呼着帮工称秤、装货、收钱，口中哈出的热气和装在心头的快乐，一齐在脸上荡漾。

　　通常早饭过后，父亲就上街了。该买些什么，哪家价廉物美，他都装在心里。街头街尾一个来回，往往就要花去半天功夫。看看预想的物品差不多置办齐全了，父亲拐进巷子，找家馄饨店坐下。

　　小店不大，吃客坐下后，大包小包的年货就地放在脚边，无关是否熟人，瞅一眼年货自然就来了话题，无外乎今年肉价涨了多少，菜价较昨天掉了几毛，捡了便宜的不免得意，吃了亏的多少有些沮丧，站着等座位的客人也忍不住搭腔，整个小店就这样充盈着年节的热闹。

　　等店家端来冒着热气的馄饨，父亲便不再搭话，他去掉手套，先暖暖冻僵的指头，再一勺勺地让汤水和着爽滑的馄饨从口腔一路温暖到胃，等到一碗吃尽，冰凉凉的脸和鼻子就都有了热气。就着热乎劲，再拎起大大小小的收获，悠悠地回家。

　　父亲的厨艺在家中最为高超，到屋就径直钻进厨房，有条不紊地剖鱼、剁鸡、洗腊肉，母亲则遭到他的“嫌弃”，无论洗菜还是涮锅，总被认为碍手碍脚帮了倒忙。母亲也不争讲，她剁完肉馅，就笑眯眯地退出厨房，吩咐我们兄妹搬板凳、拿鸡蛋、找猪板油，悄悄准备着年节里另一样重要的吃食——蛋饺子。　

　　三眼的蜂窝煤炉子在阳台烧得正旺，母亲拿来三把铁瓢，黑乎乎的瓢身，碗口大的瓢窝，细长的瓢把，我门仨一人一把架在炉子上烤，红红的火光映衬着母子三人的脸，绘成一幅温馨的年画。

　　等到铁瓢烤热，母亲教我们夹一块切好的猪板油在瓢里“滋溜溜”擦上一圈，整个瓢窝便油光锃亮。这时，再取一小勺调好的鸡蛋液倒进瓢里，抬起瓢把缓缓在火舌上画出一道圆弧，就摊开一张圆圆的蛋皮子。夹上一小团肉馅，放在蛋皮中央，用筷子头小心地牵起蛋皮的一边，压向另一边，再把衔接处压紧实些，一只月牙状黄灿灿圆滚滚的蛋饺子就成型了。

　　紫阳过年，家家户户的餐桌上，必不可少一道传统菜——蒸盆子。等到腊月二十九的晚上，蜂窝煤炉子架上钢筋锅，父亲找出一只广口陶盆，一层层铺上猪蹄、鸡肉、香菇、莴笋、萝卜、藕，最后照例铺一圈儿蛋饺子。这时盛大半锅水，将铺满肉菜的陶盆端上炉子，连盆一起蒸，这恐怕就是“蒸盆子”得名的由来。

　　蒸盆子最考验厨子的手艺，火候不够，蒸不熟，火太大，又蒸烂了，颜色且不美。盆子端进锅，大火蒸到半夜，父亲起身，半掩上炉门，再小火煨到团年饭前，等到钢筋锅噗噗冒出的热气香满整间屋子，等到盆里的肉菜蒸熟蒸软，等到蒸馏水吸饱了菜的香味和精华，在盆里汇聚成为滋味浓郁的汤汁，父亲揭开锅盖，撒上细碎的葱末，香喷喷热腾腾的蒸盆子就出锅了。

　　蒸盆子上桌，团年饭才算是真正开始。金黄的蛋饺子象征着财富，寄托着来年赚得盆满钵满的美好心愿。这时要燃一挂鞭炮，代表辞旧迎新，再关紧大门，寓意财不外流。全家人团团围坐，收红包、敬酒、夹菜，其乐融融。新年的喜气便氤氲在欢声笑语中，再从一家家团圆的餐桌飘出，直到正月十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