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站在四川省成都市郫都区的田埂上,风里裹着熟悉的油菜花香。十年前在郫都区读书时,我总爱趴在图书馆的窗边,望着远处稻田里的白鹭发呆;如今,我又以友爱镇筒春村驻村选调生的身份回到这里。这片土地教会我的第一课是:乡愁不是诗意的远望,而是俯身时沾在裤脚上的泥点,是手心茧里藏着的重量。
初叩柴扉:政策温度在方言褶皱里苏醒
第一次推开周嬢嬢家的门,药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。蜷在木椅上,因药物作用后遗症而剃光头的她,混着方言说话总像蒙着层雾:“小伙子,帮扶手册里那个住院报销……是七成还是八成?”我蹲在菜园槛边,把政策图解上的百分比拆解成“每花一百块能拿回八十块”的大白话。她颤着手伸向破旧的大衣内,拿出皱巴巴的住院单:“国家没忘我们啊……”后来再去,她认不出我的脸,却总记得塞给我一把晒干的橘皮。驻村笔记里,我抄下这样一行:“政策温度,不在文件厚度,在老人攥紧票据的手心里。”
铁牛低语:锈迹中破译农耕文明的摩斯密码
在农业合作社初见旋耕机时,它像头沉默的铁牛。农技站教的培训步骤在脑海里循环播放,我上机却卡在“三点悬挂装置调整”的步骤上——说明书里的机械点位,和眼前泥土斑斑的操作台对不上号。直到老杨叔嘬着烟靠在旁边:“看啥图纸?听它喘气!”他教我辨识发动机的咳嗽声:突突声绵软是油路不畅,闷响过重是动力输出档错位。当铁牛终于翻出油亮的泥浪时,我忽然懂得:土地的语言不在PPT里,在犁铧与土层碰撞的震颤中。
墨穗问耕:黑玉米的二十四节气
小满埋下的黑玉米种子,藏着场静默的博弈。我固执地按网上农科院指南控制株距,农业专家姚叔却偷偷在垄间补苗:“城里娃不懂,地要‘喘气’嘞!”梅雨季推迟的烂根危机,让我们在田里扎了三天排水沟;夏至天追肥时,晒脱皮的后颈火辣辣地疼。小暑掰下第一穗玉米,炭黑色的颗粒泛着紫光。煮玉米的香气飘过晒场时,姚叔笑着往我兜里塞生玉米:“带回去,让你妈看看啥叫‘土博士后’!”驻村后第一个丰收节,我嚼着带泥土味的甜糯,品出了“节气”二字的分量:不是日历上的符号,是生命与时间的拉锯战。
胶靴印痕:暴雨冲刷出的生命等高线
去年七月底暴雨袭村那晚,向阳支渠像头挣脱锁链的兽。我们裹着荧光雨衣在堤坝上传递沙袋,暴雨珠击打人脸。泥浆裹着石块堵住紫薇苑出村路,赵队长光脚站在崩塌的堤坝上指挥:“先清下面排水沟!不然要(把桥)冲烂!”村民飞速赶到现场,男人们用挖机传运碎石,女人们将抗汛物资从村委物资室运来。中午1点,人们坐满整个临时餐点,浑身泥水的队长们趴在课桌上填报表,村民换下满是泥泞的雨靴。村委的巧姐往我怀里塞了件老式雨衣:“赶快回去了,莫生病咯,这段时间还需要你们咧。”当阳光射出来时,水位线退回警戒线下,我发现对岸树林浮出水面,挂着上游冲来的红塑料袋,像面倔强的旗。我忽然悟道,所谓“人民防线”,正是由无数双曾与我紧握的双手筑成。
驻村一年零三个月,筒春村的年轮在掌心刻下第478道褶皱。周嬢嬢窗台的橘皮从青涩蜷成枯蝶,防汛堤上的野豌豆藤攀过碎石的缝隙,黑玉米田轮作的新苗正酝酿着春日的萌发。某次翻开驻村手账,去年潦草记下的“玉米留秆一尺”的笔迹,已与新农机粉碎秸秆的节奏形成微妙对位。土地教会我最深刻的辩证法,是所有的“完成时”都暗藏“进行时”的伏笔——浸透雨水的防汛笔记在档案室继续呼吸,黑玉米种子在村小课堂萌发新芽,帮扶手册里的数字化作周嬢眼角的笑纹。那些未填满的表格、未收割的试验田、未说出口的感谢,或许正是土地留给驻村人的种子:当我们停止用时间丈量扎根的深度,真正的生长,才从裂缝中透出光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