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,我总爱坐在村口那方青石板上。晚风裹着桃花香气拂过面颊,远处零星亮起的灯火,像星星坠入人间。思绪飘回我硕士毕业时,导师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去基层吧,那里有最生动的课堂。”我点点头,踌躇满志,心想一定要到乡村干一番“大事业”。可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村口时,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……
白衬衫的方言课
报到那天,我穿着崭新的白衬衫,站在村委会门口,像个走错片场的演员。村支书老张上下打量我:“小王啊,你听得懂方言吗?”我扶了扶眼镜,心里直打鼓。那时的我就像这件白衬衫,崭新却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……
第一次入户走访的场景至今难忘。我拿着政策文件,字正腔圆地给张大爷讲解“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制度”,老人家眯着眼听完,慢悠悠地问:“小伙子,你就说,这钱啥时候能领?领多少?”他一张嘴,我就懵了——那些音节像打翻的豆子,噼里啪啦滚了满地,我愣是一个都没接住。
后来,我学乖了。白天跟着村干部走村串户,晚上抱着本子记方言:“得行”是“可以”,“啥子”是“什么”,“摆龙门阵”是“聊天”……三个月后,我不仅能听懂大爷大妈们的家常话,还能用带着口音的土话跟他们唠嗑。老张笑着说:“现在像点样子了,不再是‘玻璃罩子里的干部’了。”
墨水不如泥巴香
刚来时,我觉得自己满肚子墨水,一定能给村里带来“高大上”的改变。第一次开村民大会,我熬夜做了20页PPT,图文并茂地讲解“乡村振兴战略规划”。结果讲到第三页,台下的大爷们开始打哈欠,李大娘直接问:“小王,你直接跟我们说,种啥能多挣钱?”我站在讲台上,PPT的光映着我通红的脸……
真正的转变是从一次解决土地纠纷开始的。那天村里两家人为地界争得不可开交,我拿着测量图纸去调解,结果被晾在一边。老张看不下去了,拉着我在田埂上坐下:“小伙子,在村里办事,得先学会坐。”他弄来一壶茶,让大家坐下来说,同时拍拍身边的板凳示意我坐下。就这样,你一言我一语,太阳还没落山,事情就说开了。
慢慢地,我学会了把办公室搬到村口。一张板凳、一壶茶,就是最好的工作装备……在张家院子里剥着花生聊低保,到李家灶台边烧火时谈危改,趁着帮王婶择菜的空档说说合作医疗。事情就在这一递一接、一择一放间说透了、办妥了。老会计打趣说我现在是“田坎干部”——不坐办公室,专找干活的地儿谈事情,反倒把工作做到了群众心坎上。
我终于明白,在基层,解决问题不一定要靠文件、会议和PPT,有时候,一声吆喝一壶茶比一纸公文更管用。
暴雨中的“毕业典礼”
记得刚来村里时,村里娃娃们追着我喊“眼镜老师”,大人们则客客气气地叫我“大学生干部”,那语气就跟招呼城里来的客人似的。
记不得称呼转变的具体时间,但好像就是在那个雨天……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,突然听见院坝那边炸开了锅。跑去一看,老李家晒的稻谷眼看就要被雨水冲走。我也顾不上那么多,把衬衫一脱就往谷堆冲。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,谷粒混着泥水直往裤腰里钻。李叔急得直跺脚:“大学生你快回去!这活儿脏!”我没搭腔,咬着牙继续收稻谷。
第二天我正发着低烧写材料,突然听见院门“吱呀”一声。张婶端着个大碗进来,碗里姜汤还冒着热气。“娃儿,趁热喝。”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额头,“昨儿个你张叔回来说,那个大学生干部,干活实在。”我捧着碗,看见碗底沉着两个荷包蛋,眼泪差点掉进汤里。
这件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白衬衫,成了我最珍贵的“毕业证书”。走在乡村的小路上,总能听见亲切的招呼声:“小张,来家吃饭!”“娃儿,帮看看这个政策咋弄?”这些朴实的话语,比任何奖状都珍贵。
如今,那件白衬衫已经洗得发黄,袖口也磨出了毛边。但每次穿上它,我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泥土香。这香气里,有方言课的青涩、有田埂上的顿悟、有暴雨中的成长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