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酉年孟秋,回闽东老家看望母亲。
因有急事,在家呆两天便要返回北京。
母亲闻言问我:“那得很早起身吧?明天我早点起来给你做早饭。”
我说:“不用太早,赶得上下党到县城的第一班公交车就行了,大概7点从家里起身就行。”
盛夏季节,清早6点多,村里勤快惯了女主人们都已起床做饭。85岁的母亲也早早起床,给我做了早餐。
吃完早餐,母亲让六弟开车送我去下党。
年少时,下党还未设乡,也没通公路。和母亲一起去下党村看外婆,走的是石板古道,在山沟与山肩上绕来绕去,要路过白亭、曹坑尾、亭冈、狼尾亭、狼尾岭等荒山大岭,最后跨过那座又高又宽的木拱廊桥——鸾峰桥,才能到达那个临溪而筑的古老村庄,最少也得走2个多小时。
如果不能在外婆家过夜,我和母亲总得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,在外婆家吃罢午饭,又得一路匆匆地赶回海坑村。
而现在有了通村公路,从海坑村到下党村,开车仅十几分钟便到了。
到下党村不久,顺利上了开往县城的早班公交车。
由于是头班公交车,乘客不多,我在靠后的地方找了个位子坐下。
号称“小高速”的下党乡通县公路很是平缓,坐在车里的感觉很好。车窗外,青山如黛,溪流似练,美不胜收。
才过了二十几分钟,售票员已经报过溪后、大丘下、屏峰、溪源四个站名。
溪源!溪源!听到这个站名,顿时让我想起了那次终生难忘的早行……
那是一个6月的早晨,18岁的我要远离家乡,到山外谋生了。
说是远离,其实也就是去往闽北的石门伐木场而已,离家的距离不过几十公里,要是现在,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。
但那时,这样一次出行可不是简单的事。
头天吃罢晚饭,母亲就要我早点去睡,免得次日早上起不来。
要离家独自到远方谋生了,心里既激动又有些莫名的怅然,一夜未曾合眼。
到了后半夜,一阵鸡鸣后,空寂的屋子里有了响动,母亲起床给我做早餐了。
母亲摸黑来到厨房,划火柴点着煤油灯,在昏暗的灯光下,烧起了大灶……
给我做好早餐,天还未明,母亲没有叫我起床,独自坐在厨房的灶台前等待天亮,屋里又恢复了宁静。
不知等了多久,天开始朦朦亮的时候,母亲轻声叫醒了我。
匆匆忙忙起床洗脸刷牙,完了坐在如豆的灯下,风卷残云般吃光了一大碗家乡的特色美食——香气扑鼻的“蕃薯扣”。
趁我吃饭,母亲又帮我整理起行囊来。
其实包里只有两身换洗的衣服和一床单被,可母亲还是翻来翻去地整理了几遍,并再三交待,到目的地时一定记得带下车,别给弄丢了。
东山顶上,天空开始发白,屋外林子里的鸟儿,开始欢快地歌唱,天大亮了。
儿行千里母担忧。十八岁的儿子第一次远行,母亲很是放心不下,千叮咛万叮嘱的。
我背起行囊上路,母亲递给我一根大拇指粗、半人高的竹竿,说:“大王下岭那么陡,慢点走,清晨石板路沾了露水很滑,拄着点。还有,草深的地方,一定要记得把露水打了再走过去。”
其实,母亲特别强调用竹竿“打露水”,意在打露水时赶走路边草丛里的毒蛇。在老家,腹蛇、银环蛇、竹叶青等巨毒的蛇类就有多种,乡亲出行时被蛇咬伤的事时有发生。
小的时候,和母亲上山挖野菜,她的手里总拿着一根竹子。她曾告诉我,竹子是毒蛇的舅舅,毒蛇最怕竹子了。
母亲站在村口目送我离开,沿着村前的小河一步步走远,直到我走进了村前的那片原始森林……
那时,家乡寿宁县去往石门伐木场的所在地闽北建阳县,每天只有一班过路客车,大概早上8点左右,会从县城开到溪源村。我必须赶在班车到来之前,在溪源村的客车停靠点等候乘车。
从海坑村到下屏峰村,再到溪源村,走的全是石板砌成的盘山古道。
由于夏天草木茂盛,一路上虽鸟语花香,但狭窄的石板古道,几乎被高过人的苇草和路边的树枝覆盖,而草叶和树叶上全挂满了晶莹的露珠。
太阳还未出山,我已走到了下屏峰村,各家各户黄墙青瓦的屋顶上,开始飘起了袅袅炊烟。农妇们接连挑着木桶,到村前的溪潭里挑水,她们见到早行的我全身湿透,无不露出惊讶和怜悯的神情。
其中一个心善的大妈问我:“孩子,你这都湿透了呀?是海坑的吧,去赶车吗?要不到家里先歇会儿?”
婉拒了大妈的好意,我继续赶路。
怕耽误乘车,我加快了脚步,全然顾不上打在身上的露水。
到溪源村时,取下肩上的背包,感觉比出发时沉了许多,原来包里的衣物和单被也全湿透了……
这是人生的第一次远行,也是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早行。
车轮滚滚,马达轰鸣。而今,家乡村村通公路,人们出行都以车代步。无论是从海坑到下党,还是从海坑到溪源,都是短短的二十几里路,曾经是那么艰难,现在却是这般容易!
沧海桑田,出行的难与不难,生活的易与不易,原来全都在于脚下的那条路——是宽是窄,是平是岖,是步步难行抑或路路畅通!
时光在飞逝,时代在变迁。那一条条将大山里星罗棋布的村庄连接起来,并最终将我们这些山的孩子送出山外的石板古道,再也听不到昔日人来人往的欢声笑语,再也听不到祖祖辈辈那充满力量的脚步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