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7月28日 星期一 暴雨
凌晨四点半,我被玻璃上密集的撞击声惊醒。不是零散的雨滴,是成线的雨柱——像无数根透明的鞭子,斜斜抽打着窗沿、屋顶,院角老树的叶子被打得翻卷过来,露出灰白的叶背。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,工作群里弹出的红色预警带着刺眼的荧光:未来六小时降雨量将达120毫米,局部地区伴有短时强对流。我摸黑穿衣服时,指尖触到每个汛期我都会挂在床边的防汛马甲,布料上还留着去年防汛时蹭到的泥渍,瞬间清醒——这场暴雨,来势比预报里更凶。
五点零七分,我穿着防汛“五小件”站在巷口。手电筒的光束刺破墨色雨幕,能看见空中的雨珠被风拧成螺旋状,路边的排水沟已经开始往外溢水,混着泥沙的水流在路面上冲出细沟。刚踩进积水就没过脚踝,冰凉的雨水顺着裤管往上爬,很快浸透了裤脚。但我顾不上这些,脑子里全是所驻村的地图:店下村河口组那几间土坯房背后就是陡坡,去年雨后就塌过一小块;浪下组的猪圈挨着汀江堤岸,水位一高就容易进水;还有罗屋组的刘奶奶,去年汛期就说过她家后墙渗水,墙角的石灰总往下掉……
村部门口的路灯在雨里晕成一团光球,老远就看见小春书记的身影——她总爱把雨衣帽子推到后脑勺,此刻头发正往下滴水,顺着脖颈流进衣领。“刚给河口组打电话,启华说后山有石头滚下来了,不大,但得盯着。”她将启华发来的照片转发到镇防汛工作群,拿出一个新手电筒对我说,“你带两个人去浪下组,盯着水位线,超过红漆标记就立马喊人,别等水漫过来。”
我往浪下组走时,雨势稍微小了些,能看清路边的玉米叶上挂着水珠。路过刘大爷家时,看见他正蹲在门槛上糊塑料布,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,他用膝盖顶着才勉强固定住。“大爷,别糊了,跟我们去安置点。”我蹲在他旁边,指了指远处的汀江——平时能看见对岸的绿植,现在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水影,连堤岸的轮廓都模糊了。刘大爷没抬头,手里的胶带在塑料布上划出刺啦声:“去年下雨我都没走,这房子结实,墙基是石头砌的。”“去年您家院子里的水到膝盖时,是您儿子蹚水来接您的。”我拿起他的毛巾递给他,“今年他在外地打工,我们就是您的晚辈,肯定把您照看好。”这句话让他动作顿了顿。我趁机把救生衣套在他身上,帮他系好胸前的带子,扶他站起来时,他的布鞋在积水里发出咕叽声,鞋帮已经湿透了。
转移刘奶奶时已近中午,雨停了一阵,空气里带着潮湿的土腥味。她攥着床沿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。“我这台收音机得带着。”她掀开枕头,摸出个掉了漆的收音机,机身有些地方磨得发亮,“能听《穆桂英挂帅》,昨天刚换的电池。”小春书记蹲下来背她,我在后面托着老人的腿,能感觉到她后背的骨头硌着手心,她身上还带着点艾草的味道。走到院门口时,她突然拍了拍小春书记的肩膀:“慢点走,门口石板滑……”
汀江水位最高时,我站在堤岸上数浪花。每三个浪头就有一个拍在红漆标记上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笔记本,纸页边缘很快卷了起来。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,回头看见村级防汛队员刘叔拎着个塑料袋跑过来,“给你们带了点吃的。”他把袋子递过来,“我家老婆子煮的茶叶蛋,还有两包饼干,垫垫肚子。”袋子里的茶叶蛋还温着,“说你们肯定没吃饭,从早上忙到现在。”他手背上能看见去年大家一起转移货物时,被货架划伤的疤痕,浅褐色的一道,像条细蚯蚓。
下午四点十七分,工作群里的预警变成蓝色,提示未来雨势减弱。我坐在村部台阶上拧雨衣,水顺着台阶缝往下淌,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,映着头顶的房梁。刘奶奶的收音机在角落里响着,穆桂英的唱腔混着偶尔的杂音断断续续飘过来,有人跟着哼了两句。刘大爷正和人掰手腕,输了就笑着往嘴里塞茶叶蛋,蛋黄顺着嘴角往下掉。小春书记拿着铁锹在铲门口的淤泥,把淤泥堆到路边,突然喊我:“你看!”
天边裂开道金光,刚好照在汀江水面上,反射出一片亮闪闪的光。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洪水,此刻正慢慢退去,露出岸边的大石,有的石头上还挂满了折断的树枝和水草。
雨开始变小,我低头记录的时候,发现笔记本上沾着片树叶——大概是今早在刘大爷家院子里蹭到的。叶片边缘还带着湿意,脉络清晰可见。这让我想起刘大爷粗糙的掌心,带着老茧;刘奶奶枯瘦的指节,皮肤薄得能看见血管;刘叔带着老茧的手背,疤痕摸起来有点硌。这些手掌的触感,和防汛马甲上的泥渍、笔记本上的水痕、刘叔递来的茶叶蛋温度,都混在了一起。
不久,雨彻底停了,只剩村部后面的排水管还在滴答滴答作响,像在给今天的忙碌打节拍。
我脱下防汛“五小件”,手电筒的光还剩两格电,救生绳的卡扣沾着泥沙。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,是小春书记发的群消息:“各村报平安,浪下组水位退到红漆以下半尺。”后面跟着一串村民小组长的回复,都带着“平安”“已检查”的字眼。
我合上笔记本时,那片树叶轻轻落在桌面上。此时,刘奶奶的收音机里正唱到“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”,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,照在她银白的头发上,像落了层碎碎的金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