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的山东省郯城县归昌乡,空气里混合着稻谷、泥土和河水的气息,热烈而厚实。沿着村口的黄泥路走过去,耳边能听到蝉声一波一波地涌来。我们“三下乡”社会实践队一行人背着调研资料和相机,正商量着下午的路线安排,忽然,一阵细碎的“沙沙”声从路旁传来。那声音像是轻轻拨动琴弦,又像雨点落在干草上的轻响,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。
循声望去,老槐树下的阴凉地里,几位老人正低头忙碌着,脚边堆着一摞摞晒得金黄的香蒲草。草条细长而柔韧,在他们的指缝间弯转、交错、收紧,不一会儿就化成了形态各异的草篮、草帽和草席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像碎金一样洒在草面上,泛着柔和的光。微风吹来,晾在一旁的草条轻轻摆动,发出轻微的沙响,和老人们手中草条摩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像一首节奏缓慢的老歌。
我和队员对视了一眼,几乎不约而同地走过去蹲下。离近了,才能看清他们手上的纹路——被岁月磨得粗糙的掌心,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褶皱,像田地里的沟壑,稳稳地托住那些柔顺的草条。刘奶奶一边低头编着,一边笑着告诉我们,这草是村里常见的香蒲草,沿着河边、田埂都能找到。她的手指翻飞得像有魔法,每一次压、折、绕都干净利落,仿佛草条天生就该顺从她的手势。
“现在会编的人越来越少了,年轻人都外出打工,不愿意学这个。等我们老了,怕是没人会做了。”她笑得很随意,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,但我在那一瞬间,看见她眼底闪过一抹落寞的光。那抹光让我觉得,这些草编并不仅仅是农闲时的消遣,它们是归昌乡的一段记忆,一段如果没有人接续,便会悄然消失的记忆。
那天回到住处,我脑子里一直浮现她的手——粗糙、布满细纹,却能把几根平凡的草条变成美的、实用的东西。我忽然意识到,我们这次来归昌乡,不只是来做农技推广和调研的,也许还能做些事情,让这些手艺被更多人看见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们开始刻意放慢脚步。在穿行村间时,每当看到院子里有人编草,我们都会走过去打个招呼,聊聊他们在做什么。不同的老人有不同的编法,有的花纹细密紧致,有的线条宽松流畅。有人告诉我们,这些样式是祖辈传下来的,不同的家有不同的“家传式样”。可如今,大部分成品只是自家用,少有人拿去卖,即使带到镇上的集市,也只能卖几块钱。
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因为在城市的文创市集、网店里,那些标着“手工制作”的草编制品,往往是几十甚至上百元一件,还被包装成“环保”“原生态”的高档生活方式。归昌乡的草编,并不是没有价值,而是缺少被看见的机会。
一次午餐后,我们在村外的一家农家乐休息。阳光从窗棂斜斜地照进来,落在桌上的蔬菜和鸡蛋上,颜色格外鲜亮。队员忽然说:“要不我们试试,把这些装进草篮里拍个照?”于是我们借来一个刚编好的草篮,小心地把红彤彤的西红柿、刚下的鸡蛋放进去,再衬上几片青菜叶。那画面美得让人忍不住多按了几下快门。我们把照片发到朋友圈,没想到很快就有人留言:“这个篮子好看,在哪里买?”还有朋友说:“比商场卖的有味道。”
消息很快传进了村里。几位老人听说城里人愿意花几十块钱买草篮,先是愣住,后来笑得合不拢嘴。刘奶奶悄悄对我说:“那我们也编好看点儿,花纹细一点儿。”不知从哪天起,我们路过老槐树,总能看到晾在一旁的草条更多了,编好的篮子形状也更讲究了。
有一次,我帮刘奶奶搬一捆新晒的草条。她抬头看了看天,说:“这活儿啊,不怕慢,就怕没人看。”她的话让我有些发愣。我想起之前调研时到过的一些乡村——不缺好东西,只是缺少让它被发现的眼睛。归昌乡的草编,正是这样。
渐渐地,变化悄悄发生了。有游客住在民宿时,看见房间里的草编篮子很喜欢,临走前特意买了一个带走。年轻人回家探亲时,也会从爷爷奶奶那里学几手,带几个成品回去送朋友。有个返乡的小伙子甚至想试着在网上卖,说不定能闯出一条新路。
离开归昌乡的那天早晨,我特意绕到村口,想再看看那棵老槐树。刘奶奶依旧坐在树下,手里编着一个还未成形的篮子。阳光照在她的脸上,把她的笑纹都照得很清晰。她看见我,笑着招手:“小伙子,下回来,还坐这树底下跟我聊啊。”她脚边的草条散落着,风一吹,发出轻轻的沙响,像是在为我们送行。
车子启动后,我透过车窗回望,刘奶奶的背影被拉得很长。那一刻我突然想,也许几年后再回来,这棵树下还是会有人编草,也许是她,也许是学会了草编的年轻人。那时的归昌乡,或许会多几个这样的背影,也会多几条由草编织成、通向更好生活的路。
在归昌乡的这些日子里,我学到的不是如何去改造乡村,而是如何去倾听和陪伴。乡村振兴,有时候不需要轰轰烈烈,只要有人愿意蹲下来,看一看脚边的一根草,听一听它的故事。它不起眼,却有可能编织出新的生活,也能编织出人们心中对这片土地的归属感。
一根草,能编成篮子,也能编出归昌乡的未来。